與冤同行——我那做冤案無辜者關懷的姐妹

文/呂苡榕


攝影:鐘聖雄

芷嫻是我的姐妹,有次我們一起搭高鐵南下,那時她還在動保團體工作,我也還只是個初出茅廬的菜鳥記者,我們在車上感慨各自的工作面對的都是些底層弱勢,我看著她,嘴裡冒出一句:「你更慘啦,你面對的還是連話都不會講的(動物)。」然後我們兩狂笑出聲,一路上不停回味這句話。

好幾年後,她的段數又更高了,面對的是有苦難言的冤案無辜者(Innocence)。

後殖民理論學者史畢娃克(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)曾說過:「如果底層的人能說話,那麼,感謝老天,底層的人就不是底層了!」助人工作的難處,也正是在於如何讓有話說不出的人,重新在社會裡找到一個發聲的位置。這不單單只是賦權(empower),更是一種協助對方學會建立關係的漫長旅程,就連助人者本身,也得學會建立關係的尺度和自我保護。

我是個自我保護感很重的人,建立關係對我來說是件辛苦的事,關係裡必然伴隨的傷害與折磨,讓人卻步。但芷嫻是個戰士,她不害怕那些撕心裂肺的情感會攪亂她的生活,有天晚上她傳訊息問我,願不願意成為她籌備的「台灣無辜者行動聯盟」其中一位發起人。

認識十年,她總是這樣,有次我們去喝酒,在路上撿到一張信用卡,她查了查地圖尋找附近有沒有派出所,準備把卡片送去。我瞄了一眼地圖發現我們身處治安死角(?),最近的派出所走路也得十幾二十分鐘,芷嫻竟說要搭計程車去派出所再去喝酒。她就是這樣,在古代,肯定是開鏢局的吧,路見不平,傾身家相助。

會和無辜者關懷接上頭,得從2012說起。那一年台灣冤獄平反協會(簡稱平冤)成立,隔一年芷嫻離了上一份工作,轉往冤案救援領域。彼時平冤主要以司法協助為主,無辜者及其家人的情感支持相對少。芷嫻不愧是我認識的人裡面數一數二心思細膩的女漢子 — — 以前唸書時她會在母親節做卡片送給男友母親 — — 她感覺片斷性的拜會不足以維繫起無辜者間的連帶網絡,她說她想寫個案子找政府資源來做無辜者關懷這一塊。只是後來案子沒成,事情也就擱下了。

2014年,平冤成功為陳龍綺平反,隔年陳龍綺赴美參加Innocence Network(無辜網絡)的年會。「那次他看到美國有很多以『無辜者』為核心的組織,不僅僅是司法救援而已。」芷嫻說。

三年後,平冤也成立了「無辜者關懷行動小組」,作為專責協助無辜者的單位。「那時原始的想法是先在平冤底下成立,之後朝各自獨立走。」畢竟司法救援和無辜者關懷屬於不同範疇,後者偏重的是社會心理等領域,的確與司法援助有差異。

那年芷嫻開始投入無辜者關懷的工作,有時看她臉書,上午在台中,下午在台南,隔天去高雄,再往花東跑,動不動就環島,去監獄探訪無辜者、去家訪當事人家屬,了解他們的生活狀況與需求,試圖串連起無辜者之間,並給予在漫長等到裡看不到盡頭的人們陪伴和關懷。

但串連無辜者並不容易,不論是救援中的案件,或是已結束刑期等待平反的案例,每個人都有日常生活得要操煩,那團結的網絡得誕生在自主與自願上,而非「因為無辜者要團結,所以得要……」,否則只是另一種權力關係不平等的壓迫,「在裡面的無辜者面對的是人生不能自己選擇,出來了以後如果還是讓他們不能自主決定想做什麼,那就太悲哀了。」

曾經平冤協助台中一位無辜者清理家中大型廢棄傢俱,「他家的狀況是只有一個老人和兩個幼子,外面巷子又太小,清潔隊的車子進不來。所以我們幫忙找有卡車的另一位無辜者,一起協助把廢棄傢俱載到外面,再請清潔隊來收。」

那次之後,來幫忙的另一位當事人感慨對方居家環境太糟,「比他住的台中監獄還慘。是很老的木造房舍,電線因為太老舊都外露,用電過多容易走火。」芷嫻說,之後另一位無辜者自主找了朋友協助做居家大改造,重拉電線、製作傢俱等,把對方的居住環境重整一番。「而這種自主性的模式,才是真正以無辜者為核心發展出的關係連帶。」但這模式,需要時間經營,也需要尊重彼此的關係。

那幾年看著她東奔西跑,在各種悲慘的故事間穿梭來去。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,建立關係的過程得要讓那些情感浸潤全身,才能同理他人的不幸。因此她的忙,不只有身體上的勞務負擔,還有情緒上的壓力。「面對無辜者或家屬時,你得要全神貫注地聽他們說。回來之後打報告,一邊打字情緒一邊又陷了進去。」情緒勞動大,卻少有恢復的時間,「有陣子我打報告打到一半情緒太滿,無法繼續,只能去廁所哭。」


攝影:鐘聖雄

「我也常會臉很臭的打報告,然後接到無辜者或家屬的電話,回著『好喔,好棒』,謝了唷』之類的話。」這樣靈肉分離的狀態讓芷嫻自己都害怕,若助人工作要以人為核心,但助人者自己卻已失了本心,又該何以為繼?她開始出現焦慮失眠手抖等症狀,不時的崩潰大哭,求助精神科。

除了情緒勞動造成的傷害,與無辜者和家屬如何建立應有的關係界線,也是她一直在學習的事。「一開始只要是無辜者或家屬打來,我就會接,然後一講講一個多小時。我以前是不會收到長輩圖的人,後來是一早五點就開始收到長輩圖,但我不知道怎麼辦啊,只好不回。」每天電話接不完,手機訊息聲叮叮咚咚,最後芷嫻一律把手機關靜音、不開震動,才找回一絲安靜。

但關係走的親密,界線也顯得模糊,有時半夜當事人打了好幾通電話,芷嫻隔日早晨才發現未接來電,趕緊問對方發生什麼事,「結果對方說:『沒有啦,半夜睡不著想找你聊天』。」

曾經也有無辜者怪她為什麼不接電話、不回訊息,芷嫻一時也難以解釋,這過度入侵她私人生活的的關係如何影響她的情緒與作息,兩人的情誼因此撕裂,直到一年後才有辦法彼此談開這心結,找到舒服的相處位置。

「我也有反省,這過程中,我面對無辜者就是一直陪笑臉,但健康的關係不可能是這樣;而我一直陪笑臉,其實也是在弱化對方承受真實關係裡的衝突,最後把對方養成巨嬰。」她說這段時間她急著讓自己做到最好,反而把自我縮到最小,失去了自己。

有陣子芷嫻常在臉書崩潰,發一些很黑暗的文章把我們這些身邊友人搞得很毛,怕她情緒失控大爆炸。「有些無辜者的家屬看到也會來安慰我,但他們的安慰一方面讓我很感動,一方面也會讓我很有壓力,覺得自己讓他們擔心。」講到這她又笑了笑:「會這樣想其實就是因為關係被扭曲了。」


攝影:鐘聖雄

在情緒的暗湧裡翻騰了好一陣,過去即便內心在哭,也會撐著笑臉度日的這女人,終於學會釋放情緒讓自己流出眼淚,也懂得關係裡的尺度該怎麼拿捏。

助人工作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尤其當自己深涉其中,情感必然隨之波動,但她沒有因為過去的挫敗或自身的傷而退縮。就像日劇《四重奏》裡那句經典台詞:「曾經一邊哭著一邊吃飯過的人,一定能生存下去。」

沒想到,她竟自己出來開鏢局了!她告訴我她決定成立「台灣無辜者行動聯盟」,專責做無辜者的相關協助,包括經濟協助和資源連結,然後要我交出身份證字號和戶籍地址去當發起人(沒有啦,我是自願的)。

創業維艱我現在真是懂得了,整個協會目前只有芷嫻和她快樂的小夥伴雅伶兩位工作人員(雅伶算是半職約聘),芷嫻還說,她第一年的目標是讓協會活下去,募款到足以支撐雅伶一人薪水的資金,她自己則是先吃老本撐過去。至於現階段無辜者家訪等開銷,全是芷嫻自己來代墊!!!!!

「我們連辦公室都沒有,之前都在我租屋處工作,但實在太小,所以借了朋友的家。因為租不起辦公室,會址還要跟別人借,聯絡地址只能借用別人家,整個超像詐騙集團的。因為沒有錢,連賀年卡都是雅伶自己做,然後用印表機印出來!」邊說,芷嫻自己都忍不住笑了。

最近他們在位家境稍差的無辜者募集冬衣,一個朋友看到她轉發活動宣傳頁面,私訊說「我沒有冬衣但我覺得你們做的事很有意義,我可以捐錢。」但算上這位捐款者,芷嫻現在只有四個捐款人,離「活下去」這目標還有大段距離。

可即便這麼刻苦,她還是往下跳。當你放手一搏時,就是你準備好的那刻。

漫威之父史丹‧李(Stan Lee)曾為筆下的超級英雄下了一個註解:「當某人沒有任何理由,只因為這是應該要做的,而且是做正確的事情,而且義無反顧去幫助有需要的人,那毫無疑問的,這個人就是一個真正的超級英雄!」

( That person who helps others simply because it should or must be done, and because it is the right thing to do, is indeed without a doubt, a real superhero.)

現實裡英雄不一定總穿著緊身衣、套著內褲,偶而掛著披風(漫威好像其實都沒掛披風,只有DC的超級英雄才有)在外頭飛簷走壁,而是會以最一般的樣貌,憑著自己綿薄之力試圖撐起歪斜的天秤,企圖還這世道一點公平。而我認識的芷嫻,這麼多年來,也總還是這麼義無反顧地舉著她的手臂,為她在乎的人掙來一點自由的空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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